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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老娘原先就有心脏病，支架埋了十多年，糯米的事情一刺激，这根不锈钢小管子就撑不住了，在她伤透了的心里，自动脱落，报废了。老太太的脾气也犟，受罪了好些天，艾霞求着问她哪里难受，就是不肯说。

　　老太太嘴巴紧，一方面是怕女儿花钱，还债刚还出点盼头，别又往医院里搭钱；另一方面也是怪罪女儿，没当过一天合格的娘，倒有不少当娘的脾气，上船没几天，就打了糯米两耳光，把糯米给打没了。

　　“我在下头碰见了她，就捎给她。音乐也给我开了，我也好好听听，重金属到底有多重，我家这一千吨的沙船，超载不超载。”

　　丧事办完，艾霞跑得满脚淌脓，脱袜子要用剪刀。她坐在自己的钢铁大船上，纹丝不动，坐了七八个钟头。焦阳烈日，影子都躲她。她的世界就没有旁人了，只有落单的自己。日头退下去了，她浑身都晒红了，皮也晒破。她怎么都想不通，一个女人，风吹日晒这么多年，落个这样的下场。她倒要看看，太阳老爷，晒不晒得死她。

　　船尾“咚”传来一声巨响，她去查看，看见一个浑身湿透的男人，爬上了船。兴许他手头要借力，想抓住船尾挂着的一把小锚，却没抓稳，锚掉在了铁板上。这是一把莲花瓣的折叠锚，艾霞网购了一艘橡皮艇，商家赠送她一把锚。那是一艘钓船，她钓鱼厉害，腾出空当的时候，就钓江刀给糯米添营养，她嫌糯米太瘦。

　　“你咋能忘了呢？9年了，每一笔都按时还，就差这最后一笔。你晓得吗，我跟人打赌的，赌你不逾期，给你多大的信任度。9年了，我赢了无数把，这最后一把，我赌得蛮大，结果你掉链子了。”

　　“这江面太无聊了，对付时间，只有赌，只有嫖。我们这些当过鹰的，一辈子只能泡在江里，上不得岸。最后一票钱，我就不收了，但我得从你这找点乐子。你这个女人，身上有股劲，少见，我稀罕，值那一票钱。”

　　男人逼近艾霞，一下将她压倒，拖入胯下，撕开了她的。艾霞受刑似的躺着，胸口被男人的胡渣子磨得通红。

　　头一下，她敲得小心翼翼，力道有限。毕竟是钢是铁，再硬再狠的男人也禁不住这样的偷袭。男人疼得跳脚，正要发飙，艾霞爬起来，动作迅猛，劲道十足，又敲他第二下。

　　血淌了好多，男人脚软了。哪儿都软了。烂泥一样地瘫倒下来。艾霞打开伞一样打开了小锚，四片带尖的花瓣张开了。

　　“老天爷把我当成一颗骰子，把我蒙在蛊里，摇我晃我，只开出来今天这样的烂点数！你们这帮臭男人！也把我当一颗骰子！你们赚得盆满钵满，怎么就让我一直输!”

　　艾霞不晓得砸了多少下，虎口裂了，指甲盖也劈了，小锚张开的一片花瓣，嵌进了男人的眼窝。她再没有力气去拔，这才罢手。心中的气恨却还像铁一样坠着，久久不散。

　　艾霞料想不到，自己这副瘦小的骨架，也藏了杀人的狠劲，杀的还是一只江鹰。跑船人只懂道理不懂法，她杀完又后怕，欠债还钱，杀人偿命，债没还完，命又欠下一条。

　　她以为老天爷是不给她活路，索性跟尸体躺在一块，挨到天亮，让水警把她拖走，要活剐还是要枪毙，她反正不愿再当老天爷的提线木偶，不愿在这条阳间的路上再多踏一个步子。又挨到天黑，船来船去的老河口，愣没人看见她。

　　她爬起身，身旁到处是血，已经凝了皮，踩出去就是一个个粘稠的血脚印。她学糯米的姿势，从船上跳到岸上，跑去红丰桥，想都不想一下，栽进水里。

　　一个女水警放了浮标，丢下一个救援机器人。艾霞愣了一下神，瞬间就呛了几口水，忽然发疯，对着机器人一通捶打。

　　艾霞吃了好多水，淹得迷糊了。女警下水，使了一个擒拿技，拿住了她的后背。水下救援如同格斗，溺水者被治服了，才会老老实实地被带回岸上。

　　江风大了，艾霞的火气也被吹散了，身上只剩下疲倦。女警操作着遥控器，召回了机器人，检查有无损坏。

　　艾霞并不晓得，就在她发疯跑来红丰桥的时候，胖子正好从网咖赶来船上找她。半路上看见她了，追着喊了好多声，她疯劲太大，耳朵失能。等看清她要跳桥，胖子立刻报警了，水警才来得这么及时。

　　葬礼被人做成了H5二维码，手机扫码就能交互，进入虚拟空间，参加葬礼。葬礼上有糯米的生前视频，糯米弹吉他，打架子鼓，唱电子核摇滚。视频播完，画面颜色逐渐变黑，进入另一段视频，是一把乌兹枪扫射的游戏画面，射出的正在墙上写字。

　　胖子跟糯米只认识了几分钟，被糯米摔了鼠标，又被糯米的姥姥打了一巴掌。尽管如此，胖子还是心善，他猜到糯米是跑船人的孩子，就赶来沙船的泊位口找艾霞，要把这段视频放给她看。

　　艾霞接过手机，看见乌兹枪突突突，后坐力惊人，射出一串串的，在虚拟世界的网红墙上，打出一个个冒烟的黑洞，组成了“糯米被坏人害死”一排潦草的大字。

　　“游戏里的一排字，说明不了什么。而且，如果情况属实，这也是刑事案件，你得去岸上报警立案。水里死的人，不管他杀还是意外，我只管捞。”

　　“是糯米不准你死，不让你死呀。她有委屈，她指定碰见坏人了。你是她娘，你打她耳光，她不会轻飘飘地寻死，是坏人，有坏人！”

　　她瞅着血淋淋的船板，老河口这么多人，光天化日，这么惨烈的凶杀现场，今天路过的人，尽是眼珠子长在了上。

　　她得令了，立刻行动，清理血迹，把尸体丢进沙仓，用遮沙布盖好，又把船开到黑沙场，买了一百吨盗采的江沙，堆进仓里。

　　不等天亮，她就把船泊在一处偏僻的水湾，上岸报警。到了公安局，她一口水不喝，将糯米的事情反反复复，讲了个把钟头，嘴角各起了一粒白沫子。警官们都没耐心听了，就转移话题。

　　办公室空了，她的脚却一秒钟都闲不住，走来走去，熬到警官们都回来了，嘴皮子又像机关枪一样扫射起来。

　　“这事已经定性了，案件，死亡证明出给你了，尸体也都火化下葬了。关于网上的这些信息，我们会核实，有新的情况，及时通知你。你先回去吧，我们要开会了。”

　　警官下了逐客令，她却还处于一种应激状态，兴奋、暴躁，像打了鸡血一样，劲头十足，猛拍警官的办公桌，撒起泼来。

　　“什么叫定性了！谁给定性了！你把他找来，我问问他，我家糯米给坏人害死了，他给死人定了什么性！给坏人又定了什么性！”

　　艾霞买了烧鸡烧酒，回到船上，一坐到沙堆上。沙子被日光烤得滚烫，她也不怕，用牙齿撕咬鸡腿，在嘴里嚼烂，又灌一大口烧酒，酒肉被舌头搅拌着，一大口一大口地填进胃里。

　　她想，她不能不吃不喝，要续足力气，揪出害死糯米的坏人，用那把锚，敲破他的脑袋，再把他埋进下头的沙堆里。

　　她又想，首当其冲，要找到那个用枪写字的女孩。怎么找呢？正是为难时刻，脑子里那个熟悉的声音又出现了。

　　吃饱喝足，江面有人放烟花，艾霞才晓得中秋节到了，跑船人都和家人团聚了。她没有家人，踩着滚烫的沙子，跳到一条木划子上，直往水警的趸船去。

　　她蹲在船尾，操弄着“豚宝宝”。这是支队的水上救援机器人，代号“江豚001”。同事们都晓得，这位从网警中心调派来的女警，懂电脑，“江豚”的救援程序就是她调校的。

　　以前，江豚的程序不太成熟，下水后不灵巧，且对路径的识别也有问题，出任务太麻烦，支队都不愿意带它，放在设备库里当个吉祥物，大伙儿都喊它“”。徐文蔚调来的第二天，就把它的程序给改了，下水后就像个水猴子，神出鬼没，机动灵巧，几天时间就把支队辖区的水路认全了。

　　大学期间，徐文蔚就学过编程，毕业后在互联网大厂实习了几个月，就被父母逼着回县城老家，逼着考公，硬考了两年，总算考进了老家的网安大队，当了一名警花。

　　公门里当差，混日子的同事居多，徐文蔚做事太较真，总被老油条们拿来树“典型”。大队大门口有一段水泥台阶，修砌的时候没等干透，就被雷厉风行的徐文蔚踏上了一行脚印。单位的老油条们指挥新人做事，总喜欢拿那行脚印说事，“你们做事要学徐警官，人家一步一个脚印，才走到了今天”。

　　徐文蔚做事最多，刚进单位时，网安大队刚成立，还是一栋老楼，硬件太差，办公室里的电脑椅坏了，都是她动手修好。搬进新楼后，崭新的电脑椅不等捂热，她就领了外派任务，去捣毁伪基站，本来她只有在车里负责信号监测，却偏要下车去追溜了后门的嫌疑人。结果肚皮上挨了嫌疑人一刀，住院二十多天，里外缝了20多针。一到阴雨天，那条长疤就痒得很。

　　住院期间，父母急着帮她相亲，相中的男方在税务局工作，大她六岁，32岁就提了正科，有机会升去市里。她跟他照了几次面，印象蛮好，男人风趣幽默，情商很高。两人确立关系后，她说要等一年再结婚，磨合脾气，男方同意了，27岁她和男人结婚成家；28岁，公公婆婆做她的思想工作，让她抓紧生娃；29岁了，她的肚子还没有动静。

　　男人已经35了，刚提副处，当了副局长。可这个年纪还没孩子，事业上虽风光，人生却被旁人看瘪。夫妻两人的关系就闹得很僵，在屋里只当对面人是空气，在外头也是面和心不和。

　　30岁了，她放下脾气，跟老公讲和，说了两个提议，首先双方做一检，如果都没问题，双方好好调养身体，男人戒烟戒酒，好好备孕；退一步，如果查出了问题，不管问题出在谁的身上，都要接受试管婴儿的方案。

　　老公却羞辱她，还不是你肚皮受过伤，那么老长一条疤，蜈蚣一样的，吓软我好多次。你肚皮里零部件早都伤了，试管都得试别人的。

　　有段时间，她察觉老公夜里总是很晚回来，白天背着人接电话，上厕所了，半天不出来，发微信的按键声啪啪直响，速率很快，不经意间，还乐出声来。等人从厕所出来，撞见她却立刻切换一副冷冰冰的局长面孔。

　　有天她办了一桩网络敲诈案，一位“三好男人”背着老婆跟人，被对面假扮美女的大胡子截屏敲诈。刚开始，是几千块几千块地送钱求饶，后来是几万块的封口费，最后只能撸网贷，欠下几十万才敢报警。案件取证阶段，她拿到了犯罪嫌疑人的电脑，正查看本地文件，看见那位“三好男人”有几分神似家里的局长老公，都戴着一副金丝眼镜，斯斯文文。猛然间，她心里发紧，感觉不妙，老公莫不是也搞什么歪花头，隐隐预想，自己的婚姻怕是不妙。

　　当天回家，趁着老公洗澡，她去掏他外套里的手机，却很不巧，洗头膏放在了台盆上，老公调转头出来时，她正好拿着手机。

　　“咱俩谁也不闹了，你也让我把衣服穿上，喊我爸妈来。我爸退休前是派出所所长，我妈现在还是妇女主任，两人比谁都公道，手机交给他们查。没问题，你跟我道歉，有问题我净身出户。”

　　她呆若木鸡，缓了很久，恍然大悟。这三位才是一家人，早都形成了默契，要将她扫地出门，都在等一个时机。

　　真到离婚时，她才察觉家里的财产早被老公做了转移，她又没能及时拿住老公出轨的证据，能分到手的东西不多。

　　她虽是，比谁都有办法争取自己的合法权益，只因没生育，娘家的人都不挺她，她也好像做了亏心事，自己审判了自己，自己敲了自己败诉。

　　离婚后，每年过节她都不能回老家。老爸是村里的，从他上任后，村庄每年都被评为市里的模范村、和睦村，村里嫁出去的女人，离婚的目前只有两位，前一位离婚后得了癌症，想死在娘家，没被允许，坟也不能设在村内，只在荒地里突起了一个小土包。她就是后一位，虽是村里出的头一位211大学生，镇里出的头一位女，足够光宗耀祖了，但只要逢年过节，她也只能当逃兵，当逃犯。

　　两个月前，她办了一桩网络猥亵案。这是一种新型犯罪，受害者大多是留守儿童。犯罪嫌疑人发现学校使用钉钉系统进行网络授课，便用自己的手机号码注册了钉钉账号，通过搜索，进入小学、中学的聊天群，假冒女生，添加女学生为好友，以挑选明星、街舞选手的名义，要求检查身体发育情况，诱骗多名12至18岁的女生，拍摄裸照，通过钉钉发给他观看。

　　由于网络犯罪的特殊性，侦破案件的关键在于提取网络上遗留的犯罪证据。电子证据易删除、易篡改、易丢失，她办案很重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