杏彩体育下载苹果 妈妈我在加拿大又上了一个师范 | 三明治离散写作

2024-05-10 09:24:40 1 来源:杏彩体育官网入口 作者:杏彩体育网页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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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旖旎绣,丈夫说,你姓和名的首字母。我写了,黑色的水笔潦草画了两个英文。我的脸发烫。里面的女人说,你们显然结婚了,那么恭喜移民成功。

  妈妈,你问我这里秋天的枫叶是不是很好看。现在丈夫和我在路边等公交,我拿着盖好钢印的移民文件看了看周围。马路上很干净,没什么枫叶。丈夫问我接下来想做什么?跟你离婚。我说。我们互相看了一眼,笑起来。对有些人来讲,这不是一句玩笑。阿姨过去给我发微信,问我到底真结婚还是假结婚。假结婚的话,外婆的墓碑就不用刻丈夫的名字了。

  一年多以前,我站在丈夫家后院的松树底下,身上是一件从唐人街买的旗袍,手里拿了杯的香槟酒。婚姻登记员趴在桌子跟前,他的英文字写得很好看。结婚证上写谁的姓,他问,我说自己的。爸爸,你在微信上表扬我,说我果然是你的女儿,不忘本。其实你不了解我,你的姓对我没什么要紧,我是外婆带大的,现在她对我也不重要了,她过世那天,我准备结婚。为什么我会成为这样的一个女儿,好像在中国人眼里没有良心的女儿?

  我不知道。二十几岁的时候,我去弄了第一个纹身。纹身师的床挺窄,黑色皮革的。我打开衬衫的领口,躺到上面。锁骨下面是个很痛的地方,纹身师嘴一歪说你真有个性。他戴上黑色手套,拿起纹身笔,手腕碰到我的锁骨。这个陌生男人离我很近,呼吸里有很淡的烟味。你们大概不知道我喜欢和这样的男人约会。大学毕业以后,我约会过很多这样的男人,但在星期天,我穿上黑色高领T恤回来吃饭,只是告诉你们我在上海找到工作,最近搬走。

  我跟别人合租好几年,你们没来看过。凡事自己拿主意。爸爸,你表扬我这是独立,让我出去闯。妈妈,你睁着蓝色的看不见的眼睛说,好的。你们不问任何细节。膝盖半月板手术,我打车回来自己拿了住院用品,再自己打车去医院手术。去上海的行李箱只有一个,我坐在火车站等高铁,给你们打电话,你们问我要不要回家吃个饭再走。我知道这是客气,说车要开了。几年以后,我眼前放了四个行李箱,在浦东机场等去温哥华的航班,告诉你们我的英文名字是护照上的汉语拼音,你们才知道出国要护照。

  十八岁我没想过自己以后会出国。外婆帮我填了三个大学志愿,都是家乡唯一一所大学的二本师范。开学,她背了棉被,水壶送我到宿舍。她告诉舍友,我的父母有残疾,来不了。外婆活着,说长大以后你妈全靠你了。对的,我怎么可以离开像你们这样的父母?我内心感到不安。

  大学毕业后,我没有去当老师,在外面租房子住。你们都不理我。过了几个月,我给你们寄了本杂志,打电话告诉爸爸去看邮箱,爸爸说,外婆住院了,在病床上气得张牙舞爪,要我去看看她。

  我站在外婆床边,妈妈让我不要讲话,她把杂志递到外婆眼前,诺,她自己找了工作,在杂志社,爸爸说写得挺好的。外婆一眼也不看,妈妈的朋友在旁边拿过杂志看了两行,是写得好的,她说着合上杂志。过后你们就不多问我到底做什么工作。妈妈说,外婆老担心你跟别人合租会不会吸毒,,公司工资能不能按时发。要我们多打电话。哎呀,她得了癌症,眼睛看不见,脑子里净是乱七八糟的东西。我和爸爸相信你肯定很忙的,就不来打搅。

  在你们眼里,离开你们,因为我忙,忙表示成功,有正事,反正一个很忙的人不会走上歧途。我也不敢走上歧途,而且也没有那么忙。有阵子没跟你们说话,我大概是想绕开那个问题:我和你们究竟什么关系?为什么我的人生里,一点感觉不到你们的分量,为什么每一次离开,我都没想过回来?答案像一口古井,里面有妖怪,一靠近,它就要出来咬我的脑袋。

  不过世界上并没有妖怪,是妈妈,你的声音经常来咬我的脑袋。你说:邻居的小孩一直呆在家里,啃老,我跟外婆说女儿都不怎么回来。帮你数数,不知道前后跳了多少个槽。当然啰,是越跳越好。过年,有时候你也要出去旅游,跟朋友,去上海以后,你好像认识了不得了的朋友,还有加拿大的朋友。爸爸高兴的,反正你挺好,我们就相信。

  相信两个字,妈妈都喜欢加强语气。当然还没说完:去加拿大这事,我们没敢告诉外婆。她快不行了。你都计划好了吧,是不是,钱够的吧,现在工作辞了领导不会来跟你烦了吧。

  把移民登陆证放到柜子里以后,我上网报了一个英语老师培训学校,指望找一份稳定的工作,又能多学点英语。丈夫说,我搞不懂你,学英语和当老师是两码事。爸爸,你要说我当时学的中文师范又管用了。可丈夫说对了,我最恨当老师。大概我痛恨所有权威的东西,要控制我的东西,外婆的计划,你打我的巴掌,妈妈的期待。我想妈妈过去对我有很多幻想,幻想我以后在家附近的学校当老师,嫁给一个有房有车的本地人,每天开小汽车接送你们。上小学二年级,我的胳膊和腿被你打得全是青紫块,因为多喝了妈妈那一份椰子汁,你说现在就这样,还不知道今后会对妈妈有多坏。不过你可能已经忘记这件事。离开中国以后,我也忘记很多事,家乡的梅雨季,你走路的一瘸一拐,带妈妈出门要抓着她胳膊下的摆摆肉,上台阶,下台阶。外婆过世后,中国的生活像海王星一样遥远。

  温哥华夏天基本不下雨,我每天七点跑到公寓外面,马路另一边赶公交,出很多汗,在公交车上咕咚咕咚喝下一瓶矿泉水。学校在市中心一个商场的二楼,教室里只有一个韩国老师,三个东亚同学。我剃了一个光头,又买了一顶银色的帽子戴上。爸爸,我说到东亚这个词,你可能不喜欢。第一次接触这个词还是你告诉我的,东亚病夫。侮辱性的称呼。但东亚,是一个地理位置。

  这个韩国老师叫坎蒂,翻译过来是糖果的意思,但她一点不甜。坎蒂一靠近我,就像一座山倒下来要把我压扁了。妈妈穿四艾克斯的大码衣服,她估计要穿五艾克斯。几根手指头像一堆小土豆串在一起。她的指甲又红又尖,阿姨看了,要说像个老妖婆。每天早上,胖手会把一堆讲义按在我桌上。我们的桌子和椅子连在一起,坐着不太好动。这些讲义关于怎样教英语。爸爸,你大概只知道伦敦口音和美式口音,你不知道我的同学和我都有口音。你记得幼儿园的老师看你腿不好,过几天我们丢了一把锁,她就怪到你头上。口音就像你的腿,人家看一眼就自以为知道你是什么人。

  从第一天起,上午上完理论课,下午要给真的学生开试讲课。妈妈问我是怎么讲课的,要不要跨上讲台,一边在黑板上写粉笔字,一边组织纪律,像她在贵州聋哑盲校,老师一边上课,一边跑到外面把不听指挥随地乱走的聋哑人找回来。其实来上课的同学都不是小孩,她们跟你们差不多大,都是女的。这里学英语跟中国不太一样,不用一本正经死记硬背,也不考试,她们来是为了玩,找人说话,交朋友的。

  秘鲁的老太太染了红头发,嗓门很大,她皮肤也黑,喜欢穿大红大紫,外婆会说她野刺刺的。有个韩国老太太很少讲话,好像也很少洗头,妈妈坐在旁边要偷偷在我耳朵底下说,她的头,馊掉了。盲人鼻子都很灵。但妈妈不用学英文,盲文世界通用。温哥华很多公共场合都有盲文点点,妈妈摸了就知道。那我不会跟人家讲话怎么办?妈妈问。住在列治文,你也不用讲英文。中餐馆里,亚洲超市里,你看到的外国人比在上海看到得还要少。跟丈夫讲话,我不用“外国人”这个词,移民才是“外国人”,不是吗?但跟你们,如果我说白人,本地人,你们可能听不懂。外国人,你们可以想象我丈夫的样子,妈妈问,他是不是鼻子很高哇,眼睛很蓝哇。

  这个英语老师培训学校,一个外国人都没有,但坎蒂希望我们把自己介绍成另外一种意义的外国人。第一次讲课,日本和韩国同学介绍他们的国家,我说我是一个移民了,温哥华就是我家。坎蒂说,你这样不对,又仔细看看我的眼睛,是不是因为害怕被歧视,不敢说自己是中国人?不,我没想过。我真没想过。媒体上看到别人录视频,白人对东亚面孔喊,滚回中国,,。这只是让我对人性的阴暗面失望,在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,你想对别人捅刀子,什么都可以,肤色,五官比例,声音,走路样子,穿的衣服,衣服上的图案,图案里的每一个细节,或者,你也说不出原因。

  以后你要有身份危机的。坎蒂接着说。身份危机?爸爸,这个词是不是挺搞笑。从丈夫和妻子变成父亲和母亲,你和妈妈有过“身份危机”吗?啊,不,你们可能没有,没有给我开过家长会,因为不方便,不陪我出去玩,因为不方便,最后也没有去外婆外公的葬礼,因为阿姨也说你们不方便。你们温顺,听话,安静,小心翼翼在自己的公寓和菜场之间安全地移动。我脑袋里有一个别人的声音,他们能活成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。小学五年级,我开始跟外婆住,好多年,好好学习学习学习,我给你们打电话说想你们。爸爸轻快地回答,那你就回来呗。我知道这不是真的。还是妈妈诚实,她让你不要逗我,我要是真的回来你们俩怎么弄得了我?坎蒂不知道,这么多年,我一直都有身份危机,究竟我是不是你们的女儿,还是谁的女儿,或者谁的也不是?我只能在旷野里走,寻找大海,灯塔或者又一块看不到尽头的荒地。

  星期天,我和丈夫去列治文吃早茶,对,温哥华最早的移民都是香港那边过来的,我们能吃到正宗的广式早茶。早茶店全是讲广东话的人,一家子一家子,小孩吃完了绕着桌子跑,跌到父母怀里。家乡没什么早茶,也许有钱的朋友开车来接你们去吃过一次,两次。你们大概是很少数不会来加拿大的父母。我想不出一个机会开口请你们来这里。爸爸会说,我们不方便。你代替我们吃就行了。

  小孩生出来,父母替你们养,小孩长大了,她替你们过你们过不了的人生。我和你们像生活在平行时空的两个故事。我们现在最强烈的联系大概是,父母,女儿,这两个纸面上的称呼。打开视频电话,看到妈妈靠在屏幕上的大下巴颏,我喊妈妈,声音像几颗灰尘从身体里掉到外面。我对自己失望,最终连妈妈也不会喊了。我怀疑自己有没有父母,或者父母不见了,或者比父母更早出生。算了,我开始厌烦说这个事,哭哭啼啼像个林黛玉。

  跟家里一样,温哥华到了十月份还挺热。学校楼下几个固定的流浪汉,成天呆在太阳底下。你们没见过流浪汉吧,他们把穿过的袜子,开封的卫生巾,注射毒品的针头都扔在地上,哈哈大笑,用一个捡来的黑色大音响放迪斯科。我已经习惯怎样踮着脚尖绕过地上的尿迹。流浪汉冲我吹起口哨。商场的自动门在我面前打开。站在扶手电梯上,我突然想到,今天坎蒂会把第一个作业测验发下来。

  我们一共有三次作业测验,一次通不过就不能毕业。她依次把每个人的评分按在各自的桌子上,大家都很紧张。轮到我,她突然笑出了牙齿,差一点要让你不及格,想想还是算了。旁边的同学动也没动。吸气,吐气,吸气,吐气。我感受横膈膜扩张,紧缩,再扩张,再紧缩。没有碰她放在桌上的评分,我从包里拿出一本本子叠在上面。我的同学得了优减,他们商量着重做。我也重做了自己的,发邮件给坎蒂。她回复说谢谢我的努力。坎蒂的署名上有她的姓氏,我没见过,上网查了一下,是德国裔。名字下面还特意写了,教育艺术双硕士,好像这件事跟名字一样重要。

  没过几天,课间,坎蒂抱着一个透明的塑料袋进来,里面一团团纸卷。吃吧,她把袋子放在教室前面的讲台。这是韩国超市最好吃的爆米花。接着她说,她的母亲,移居到加拿大以后,很久才习惯韩国超市不够正宗的炸鱼饼。以及她的奶奶,一个一句英文也不会的韩国老太太,为了训练仪容仪表,要她吃饭端起碗,韩式的小银碗没有碗底,坎蒂的小手很难托住,她急得哭起来。原来她是韩国人呀。开始我没有想来加拿大,坎蒂有一天说,我想去美国。但是美国,像个大熔炉,强行把每个人都变成美国人。我不要做美国人。在加拿大,我强烈感觉自己还是个韩国人,住在韩国社区,每年参加韩国文化节。加拿大的政策尊重每个人的文化。爸爸,你知道吗,现在他们都叫我禅妮。坎蒂说,我的汉语拼音名字应该是这样用英语发音。

  丈夫问,我口语好,考试分数也不错,跟三个没有在加拿大生活的东亚人相比,是不是老拿第一?事实刚好相反。坎蒂每次都笑嘻嘻地把我的评估表和其他人的放在一起。其他人的是蓝色的英文字母,表示通过,我的是红色,没有通过。坎蒂不喜欢我在课堂上指挥学生换座位,或者讲太多话,给学生提问太少,我最恨拿到纸的那一刻,像当众尿裤子。爸爸,这时候你的声音在我脑子里响起。